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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窗闲话 清 吴炽昌

《客窗闲话》及续集共十六卷105篇,分别刻成于道光己亥(1839)、庚戌(1850)。题“敬义堂藏板”。作者吴炽昌,字芗厈,盐官(浙江海宁)人。正集前有“甲申相月书于燕邸”的长白山人序文,应是道光四年,此长白山人应为清室贵族无疑。序有“甲申来都,已越二纪,犹是一领青衫,而从事于莲华幕里”之语,可证作者当为是科举人,后来累试不第,改而作幕僚。本书自序作者道光甲午作于保定;续集自序道光庚戌作于泉州(宝坻县),有“仆古稀己届”之语,可以考知作者约生于乾隆四十五年。本书卷三《淮商宴客记》篇:“戊辰之岁,余幕游淮上。”戊辰是嘉庆十三年,其时作者正在壮年,已在淮上盐商处为幕宾。等等。综观作者一生,概侘傺无聊,依人作幕,著小说自遣。本书版本除道光原刻本以外,有光绪刻本、申报馆铅印本、清末上海《野叟奇谈客窗闲话》石印本、《笔记小说大观》本。现据道光原刻本印行。

第一卷 明武宗遗事五则 冯皮匠 查氏女 双缢庙 呆官 萧希贤 李寡妇 鸾仙五则

第二卷 王梦蛟 假和尚 公大将军延师 无真叟 磁州地震记 神童 时医 神尼

第三卷 魏元虚 淮商宴客记 某驾长 张慧仙寄外诗记 白安人 齐叫化 八松墓 义丐

第四卷 书安邑狱 和阗玉鼠 孙壮姑 沈竹楼 书讼师五则 调白 刘智庙 吴桥案

第五卷 谈鬼十二则 孝女 义仆 刘大汉 俞生

第六卷 陈制军 瘦马 查商 场外孝廉 郝连大娘 周姬 沈太守

第七卷 先觉僧 华疯子 骗子十二则 某广文 三官救劫 雷神

第八卷 汤文正 科场五则 卜者梁翁 小王子 姚幕府 周封翁 陬邑官亲 同胞三鼎甲

第一卷 吴封翁 难女 语怪七则 某官保 黄大王 祝由科 李蒙师 唐词林

第二卷 南宋高宗遗事 王土地 许湛然 王理堂 权阎罗王 补讼师二则 粤东狱 职谬 智女

第三卷 陆清献公遗事 补骗子五则 奸僧狱 义盗 严氏 悟知子 潘善人 身毒国

第四卷 某制军夫人 秦良玉遗事 某郎中 术芷治痘 乌蛇已癞 金标客 富贵死生定数 一技养生

第五卷 六壬神课 文孝廉 妖人邢大 郭去非 何首乌 补明武宗遗事三则 通州吏目 金山寺医僧 张廉访

第六卷 某少君 许宗伯 巧令三则 正梦 圆谎先生 鬼孝子 荆茅

第七卷 义猫 李老 陈伯 蒋三官 飞车 丁养虚 阮封翁 赵甲 崇伯鲧 象棋子 斗鹑 禄命

第八卷 疑难杂案五则 转女为男 二则 程翁 马氏 土神显应 拐带 爵大元戎 某富翁 百岁老人 陈君 耳神

吴生,余所取士也。遇余时正在壮年,其才华敏妙,学究天人,谓破壁飞去是意中事也。余于鸾台凤阁望之久矣。及甲申来都,已越二纪,犹是一领青衫,而从事于莲华幕里,因贫改途,深为惋惜。乃出其所著《客窗闲话》问序于余。三复之,益觉才思隽发,议论渊深,生平郁颇之气,流露于斯,可怪也,亦可悲也夫。嗟乎!吴生欲移风易俗而不得其用,托是书以劝善,以惩恶,以示人趋避,既有功于世道人心,当不胫而走天下,是亦名教之一助与!余故乐为之序。 时甲申相月书于燕邸 长白山人

吴子赋闲之日,好集谈客,设卮酒盘蔬,听谈古今逸事。遇有可惊可喜,足以自省而思齐者,一一举笔录之,久之裒然成集。或见而笑曰:“何吾子之心思才力,妄费于无用之地也?若移其道以肄业于制艺,则诗文必工,可以名当世,可以昭来许,而犹可以拾青紫。舍是不为而乃卑卑者,欲附于稗官野史之流耶?”吴子肃容敬谢曰:“客之言诚是也。虽然,客不见夫古今来聪明智慧之人,加以研炼揣摹之学,发为诗文,昌明博大,自信足以传世。又有明师益友为之参订,哲晜贤嗣为之检校,始克付诸剞劂,出而问世,其用心亦良苦矣。然不久即为妇女夹箴黹,为庸夫覆酱瓿者,比比皆是。彼作稗官野史者,拉拉杂杂,不过逞一时之兴,而足以动诸人之耳者,何也?其命意新而措诃浅,智愚之所共见者也。况仆悉就其所谈之事而纪之,是以数十百人之心思才力供仆挥洒,岂无可观之处乎?奚必独抒己见,或颂扬而过当,或讥诮而招尤,为人作夹黹覆瓿之具耶?”或曰:“然则如吾子言,是塞文章之路,而辟稗官野史之邪径矣。”吴子笑曰:“客何泥也,仆之所为,贤于博弈而已,何敢与高文典册同日语哉?”或曰:“然则吾子之所为,若胥钞然,何又有翻新出奇之作耶?”吴子曰:“仆所述客话,客之性情不一,有温厚和平者,有诙谐谲诡者,有忿世嫉俗者。悉就其所谈而笔之,无庸心于其间,而其词自不同矣。”客卷口结舌而退,吴子又笔之,以弁于集首。时道光甲午夏芗厈居士题于保定寓斋

诸子总评

乌子耀云云:笔法遒劲。其突兀纵横,离奇豪放处目不暇给,真令人百读不厌矣。《聊斋》复生未肯多让,佩服,佩服。

范子今雨云:唤醒世人不少,洵卓卓可传之书,非寻常评话可比也。

方子幼樗云:纪事详明而出笔儁雅,纯是书生本色。笔墨不落做闲书人腔调,是以读之口颊回津,不能释手。又云:新颖而不怪,近理而不浮,殆今之善于立言者。班赋云:小说九百,本于虞初。若此者,视彼九百种头,未知有所轩轾否。耀云先生许与《聊斋》并传,固非阿私所好矣。熟复数过,胜餐余甘子五百枝也。

高子芸薮云:芗厈深于《国策》,其舌涌澜翻,硬语蟠空处,居然神似。

徐子子成云:《聊斋》《阅微》而后得此,可为鼎峙。

题 词

何曾体例仿虞初,耳乍闻时手即书。似此心花生笔底,添毫颊上更何如?

维扬鹾舍凉如许,陬邑邮亭暑尽驱。一卷奇文诵冰雪,不须重展北风图。(时方酷暑,每诵编中二则,胸次顿觉清凉,移我情者,不让成连海上琴声也。)

儿女英雄事尽传,偶然写到鬼狐仙。奇闻轶状谈何易,尘海搜罗已卅年。(此书创自丁卯,积今三十年矣。)幼樗方廷瑚

贪客过谈谈即录,咫闻轶事尽书之。纵饶客有莲花舌,未及生花笔一枝。

笔意《聊斋》《觚賸》间,翻空征实妙多般,编成雅自居闲话,到底曾无一字闲。荦生封左垣

博古穷经卅载余,笔尖神妙有谁如,文心处处皆生趣,闲话拈来即是书。

雅俗诙谐尽可编,胸中异学得天全,搜罗今古奇谈事,堪补《聊斋》未述篇。子述苏缵

雨打蕉寒,风敲竹碎,客窗孤闷谁知。手先生此卷,顿觉愁眉。底事围楸战茗,还胜吹竹弹丝。挑灯细读,倾杯未了,拍案惊奇。

搜神说鬼,梦雨翻云,笔花五色纷摛。惟曩日虞初踵接,蒲叟肩随。莫道虚楼总幻,须防肿背堪嗤。今今古古,无无有有,姑妄听之。春谷陈寅贤 右词《雨中花慢》

其人如玉,其笔则仙。经经纬史,然乎不然。搜神述异,元之又元。心勾角斗,肺镂肝镌。匪曰鼠璞,匪曰狐禅。读古微书,庶几近焉。小黻卢恩照

续客窗闲话序

盖以帷天席地,人生等稊米之观;弄月吟风,客路作浮萍之寄。造化既成为传舍,寰区何限于吾庐。往事可传,藉消晨夕;闲情偶得,聊足光阴。即眼前之清谈,驱腹中之宿墨。手同挥尘,爪证飞鸿。此芗厈吴公所以有《续客窗闲话》之著焉。吴公浙水名流,燕山游幕。虽事申韩之学,实耽周孔之书。广有见闻,善于言论,每当知己相对,奇语可惊。得来风月之谈,书作枣梨之刻。兹又续成数卷,共为二编。礼制仿乎虞初,讹不必删夫亥豕;文章间亦志异,传不必合为鬼狐。漫作滑稽,等于游戏。是固《说铃》之嗣响,仰亦《觚賸》之新音也。念自万物不外乎逆旅,古今可喻以浮沤。当来牛去马之场,溯此泣彼歌之会。荒烟蔓草,昔年则竞赏楼台;胜地盛筵,他日则谁亲鱼鸟。人世之阅历,正如马足之轮;天上之星辰,祗共蚁行之磨。苟使弗留翰墨,一任云烟,听散佚于无稽,薄荒唐而不述,吾恐古无说部,异书既失于传闻;世乏稗官,汗简且难于考鉴已。即持管见,以弁简端。是为序。性甫谢理

生年阅历,恍悟秘诠。人有癖好,必争投焉。故孟尝好客,珠履三千;叶公好龙,虬螭见前。太白好饮,斗酒百篇;仆好闲话,与客言言。奇闻轶事,告述连绵。自少而壮,前三十年。所有闻见,已付雕镌。自壮而老,又三十年。投仆所好,搜罗蕃宣。续成八卷,就正群贤。或曰,“读子之集,似诏薛君以土偶桃梗,绘叶公之神龙蜿蜒。词成白雪,舌吐青莲。彰善阐恶,正正平平。续之无尽,越著新鲜。”对曰:仆古稀已届,两耳塞绵。客纵雕龙灾毂,尽态极妍,其如无所闻问,难与周旋。赋聋而止,力尽情坚。词多疵累,志欲求全。谁其订正,高君寄泉。一经笔削,较胜于先。聊陈大意,韵语是编。时维道光庚戌中秋既望芗厈自序于泉州官舍之西斋

题 词

说苑纷纷各逞长,谁攀屈艳与班香。《蓴乡》《觚賸》诸家后,合让吴生远擅场。

客窗风月自年年,掇拾丛残手劈笺。怪得莲花开幕府,本来舌底粲青莲。

说法何妨偶现身,仙才艳福证兰因。千金能却豪家聘,不信红闺大有人。

邂逅畿南小滞留,琼瑶先喜一编投。何时快把惊才笔,与尔同登海上楼。虹江陆元烺

唤世婆心锦绣肠,纵横椽笔发潜光。遥知莲幕三更月,定有幽灵拜石床。

劝惩彰瘅涌毫端,枵腹思移一字难。胜读《毛诗》三百首,莫将闲话等闲看。

客中滋味本无聊,魍魉情形尽态描。立意岂夸狐鬼传,自将遗事溯前朝。

阎罗王亦待人权,身毒国名尤骇然。漫道先生工说谎,先生此谎不须圆。

封翁有后善通神,智勇偏教在妇人。唤醒几多名利客,盗知守义鬼荣亲。

忆从笔墨订交情,两载相思未识荆。何日客窗一闲话,不须说鬼说生平。经圃达纶

吾兄作客三十年,奉身橐笔向北燕。遂谢制举专读律,相与决事无间然。有时挥尘无一事,说有谈空各尽意。却于纷纭错杂中,别出心裁森断制。古来记载千余家,或奇或正多纷拏。正则史乘志略详明而核实,奇则鬼怪神仙诡谲而浮夸。无论机锦七襄才八斗,畀益人心始可久。伸纸过服如烟云,作书玩志等瓿缶。人言道德变刑名,编排法律坚长城。操纵能得法外意,依然道德游至清。兄今此作非记实,借鉴记讽文而质。以犯为避真妙手,通观即是申韩术。与兄睽隔廿载余,登堂问讯风雪徐。地阔天长喜会面,此后著述当何如。

同怀弟靖符卍生

芗厈先生续刻客窗闲话台幸与校勘恭题二绝句王金台笠卿

频挥斑管蔼如春,铁案求生一念真。活泼天机随处畅,阶前兰桂仰灵椿。

幸讎亥豕正金根,藉对春风旦夕温。我有一编惭刻楮,(旧著《墨尘》甲乙丙丁数编,尚未付梓。)何年负笥候班门。

卷一

明武宗遗事五则

明武宗皇帝,亦一代英主也。惟好为嬉戏,有亏帝德。即其颠倒予夺数事,虽正史所不录,闻诸故老,堪资谈柄,条列于后。

戊辰科,庶常散馆,例在内廷扃试,时诸词林呈艺,有闽人林吉士者,好书古字,如以秋为秌之类。帝怪之,问所自出,林历举以对。帝书咊字与认,林不识。帝曰:“秋可作秌,和独不可作咊乎?汝读书少,未称词林之职,着回籍勤读三年,再来就试。”林谢恩出。同乡戚友咸知其为帝所逐,皆不之礼。林本寒士,欲归则无腰缠,欲留则无斧资,欲就教读,则为都人轻薄,无延之者。无奈,在正阳门外卖字为活,已逾年矣,幸其书法之佳,耸动一时。值帝微行过其肆,见观者环堵,啧啧称羡。帝不知是何异事,挨入人丛,睹一少年生据案挥毫,得意疾书,法并钟王,句亦典雅,帝心羡之。缘当时一面,久则遗忘。遂入问曰:“吾观汝写作俱佳,当今文明之际,何不应试,甘为贱业耶?”林举首见帝魁岸不凡,揖之就坐,对曰:“我闽人林某,忝居词林。”帝曰:“词林清华,不合行同市僧,有玷官箴。”林曰:“去岁散馆时因不识御笔,奉旨回籍读书。”帝曰:“既奉谕旨,何不回去?”林曰:“我实起于单寒,旅资无措,不得已为此营生也。”帝曰:“读书人本色,何不就馆?”林曰:“人皆知为逐臣,无敢延者。”帝曰:“吾荐汝邻省作一幕宾,不逾此耶?”林感悦揖谢,问帝爵里,以便往拜。帝曰:“毋庸,明日汝仍于此候信。”飘然而去。诸客皆为林贺,曰:“此必王孙公子,必有好音。”欢喜而散。次日,有内监赍黄封一函,白金百两,与林曰:“昨有官人嘱我致阁下,其照封面行事,不可窃开,自取其祸。此银以佐车马之需。”言毕竟走,亦不道姓名来历。林观封面大书“亲投山东巡按开拆。”欣然闭肆,雇车马携旧仆驰抵山左。时巡按左虚,系方伯权护。林安寓更衣,偕仆往拜。惟时风宪崇隆,官吏严肃。刺不易投,三日犹未得见方伯。林躁曰:“我有都中密信须亲投者,奈何阻我?”吏始为通达,司阍者唤林入见,其行装黯淡,疑为抽丰之客,洋洋摇首曰:“吾主摄通省总纲,公事繁冗,何暇接见同年故旧耶?若有书札,我为代投,回寓听信可也。”林无可如何,出黄封交之而归,闷甚。未几,寓主狂奔而入,望林叩首无算,曰:“小人不知宪驾,亵渎舆从,罪该万死。”林愤然曰:“主人何揶揄我穷途耶?”寓主曰:“小人焉敢?”正分辩间,闻呼驺鸣炮之声,中军旗牌巡捕等官带同吏役长跪请安毕,佥曰:“奉方伯命,请钦使入署。”林如登云雾,不知所谓,被群拥入八座。仪仗山列,车骑云从,直入巡按厅事。方伯公服趋迎,林下舆,见庭设香案,所投之黄封高供其上。方伯跪请圣安毕,向林揖曰:“请天使宣读圣旨。”林开封读曰:“山东巡按缺出,即着林某署理。”方知所遇者帝也。望阙九顿首,受印任事。方伯三揖称庆,并道有失远迎之愆,退居藩邸。林于是表谢圣恩,请陛见训示。未几,批回云,“朕看尔人才去得,故有是命。尔其谨慎从公,毋忝厥职,三年后来京复命可也。”林居山东任满,回京见帝。帝曰:“如今读书有资矣,以编修用,仍入翰苑,读书三年,以观后效。”

帝入枢密院,见在公之卿相方朝饔,见帝皆起,帝曰:“卿等食讫来闲话可也。”遂入密室坐。于是卿相饭毕咸集,帝悉命坐,闻曰:“卿等所食,知米之来历不易乎?朕在储宫时,意谓五谷若草芥,听其自生自长而已。今巡游乎田野,察农夫之艰难,方知古人云“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诚不谬也。卿等所居,南北殊方,风俗各异,其若何播种,若何耕耨,若何收获,各举所知,以广朕闻。”时公卿中多起自田间者,悉数见闻以对。惟尚书某系世胄,不知所云。帝微哂曰:“饮食尚不知本原,何以理国?尔职居何部,日司何事,得无旷废耶?”尚书惶恐叩首曰:“臣职吏部,甫自部署来,见单开江南太湖司巡检缺出,应归部铨选。”等语。帝大笑曰:“吏部尚书仅知此耶?”拂袖而入。同列皆尤之,尚书曰:“我今日只记得此事,无可奏对者。”未几,旨下云:“太湖司巡检缺出,即着某补授。”尚书接旨,茫无主见,谓同列曰:“我已降官,敢不赴任。但应陛辞否?”同列皆笑曰:“微官末职,曷胜陛辞?只须午门外叩首谢恩,领凭赴任。但旨无降革字样,应以一品服莅事可也。”尚书仓惶就道,至则抚按率百官郊迎。尚书再三辞,具脚色手本,趋谒抚按,各官逊谢不遑,请居省会。尚书曰:“帝命赴任,我何敢违?”择日前往,府县趋改衙署,规制轩昂,亦用辕门鼓吹,与抚按等。尚书至,见署之三面皆农田,始悟帝意,欲其知稼穑之艰难耳。于是摒绝舆从,日以青衣小帽游闾阎,与二三父老讲论民间疾苦,应改革调济者,悉往为论。居数年,为人排难解纷,以息讼端,民皆感悦。值宸濠叛,帝驾南征,尚书见抚按曰:“我曾待罪吏部,驾至不可不迎。然无巡检接驾仪注,请公议之。”抚按司道佥曰:“论品则居我等上,论职则在我等下。请以一品服伏谒百寮之末,何如?”尚书首肯,遂迎驾。帝乘逍遥马,见之,呼尚书来前,曰:“尔今知吃饭难耶?”尚书顿首谢训。帝命随至行宫,询其所事,尚书将平日所著因革论缕析以对,帝大悦,命居亚相。

除夕,帝忽出宫,历六部九卿公署,官吏皆回私宅度岁,虚无人也。至吏部,闻高唱南腔,似有多人聚饮者。帝突入,惟一小吏,陈盘肉壶酒自歌自饮。见帝至,殷勤让坐,酌酒劝进。帝问曰:“汝何官,何独居此?”吏曰:“吾浙右人,此部挂名吏也。封篆后官与同事俱有宅可归,是时团集妻孥饮合家欢矣。吾想如许案卷,设有不虞,贻误不小。是以守此,不敢离也。”帝曰:“汝好,明日再见。”遂起去。吏犹执烛远导。元旦,朝见千官,帝问吏部尚书曰:“昨在卿署看守者何人?即召入见朕。”尚书遣郎官立唤。小吏当陛,举首见帝,不禁战栗。帝曰:“无恐,汝能小心职守,勤慎可嘉。汝等役满,应得何议叙?”吏日;“五年无过,以从九品归选耳。”帝曰:“汝欲何为?”吏曰:“小人所愿者,太湖司巡检。闻是缺前经本部尚书署理,鼓吹鸣炮,体面非常,但小人尚未满役,不合例耳。”帝笑曰:“朕命汝去,何用例为?”吏欢欣鼓舞,叠呼万岁。帝特命尚书予凭赴任。

宸濠之叛,御驾亲征。舟泊清河,帝登岸微行,入茶肆,闻人言下江因兵差截夺客船,横行索诈,稍不如愿即毁客货。嗟怨不绝。帝买小舟,变服似商人,以一卫士一小监,泝流直下,至杨关,有官舫甚巨,巡船数十,虎役百辈,拦截客舟,帝亦在内。逐舟搜索,云供兵差之需。客皆哀祈献缗。至帝舟,帝僵卧舱中不之理。虎役拥帝登官舫,见一官凭几危坐,从役森列,叱帝曰:“汝何人,敢抗皇差,不畏官刑耶!”帝微哂之,官怒叱役摔帝行杖,幸卫士勇猛挥拳挡护,众不能近。官益怒曰:“是必江洋盗魁。”命拿舟子至,褫衣鞭挞,喝令指帝为盗,帝怒,探怀出玉牌,命内监立召大员至。值苏扬巡按接奉帝命,仓惶奔赴。官见巡按来,至船头跪迎,正欲诉盘获大盗缘由,巡按见帝立舱中,俯伏请罪。帝无言,惟指挥卫士夺此官纱帽予舟子戴之,曰:“以酬汝痛。”方命巡按提此官去,追赃问罪,论大辟。失察之上官皆获严谴,而客舟自此安行矣。

帝在宣化,有女子李凤姐者,年十四五,有殊姿。其父设酒肆,以凤姐当垆。是时父适在外,帝微行过之,见其丰神绰约,国色无双,不禁迷眩。入肆沽饮,凤姐送酒来,帝误以为倡伎之流,突起拥抱入室。凤姐惊喊,帝急掩其口曰:“朕为天子,苟从我,富贵立至。”先是凤姐恒梦身变明珠,为苍龙攫取,骇化烟云而散。闻言顿悟,任帝阖户解襦狎之,落红殷褥,实处子也。帝大悦。时李父闻喊趋救,门已闭矣,惟闻宝钗声颤,佩玉锵鸣,其女气促音嘶,若不胜强暴者。急奔告卡兵,蜂拥而入,见帝拔关出。兵士伏谒,叱令将凤姐归豹房,爵其父三品卿,赐黄金千两,欲封凤姐为嫔妃,命其自择。凤姐固辞曰:“臣妾福薄命微,不应贵显,恐于身不利。今以贱躯事至尊,曷胜荣幸之至。伏愿陛下早回宫阙,以万几为念,则臣妾心安,较爵赏犹荣矣。”帝颔之,因睹凤姐玄衣玄裳,益显娇媚,故不强易宫装。凤姐恒于枕畔筵前委婉屡劝,帝乃择日还京,与凤姐并辔齐驱。至居庸关,风雷交作,凤姐睹关口所凿四大天王,怒目生动,眩晕坠马。帝亲扶之,疾忙外退,驻跸行宫。视凤姐伏枕泣曰:“臣妾自知福薄,不能侍宫禁,请帝速回。”帝曰:“若是,朕忍弃天下,不忍弃爱卿,决不归矣。”凤姐一恸而绝,帝哀怜甚,命葬关山之上,宠以殊礼,用黄土封茔。一夜尽变为白,其阴灵犹不敢受也。帝追念其言,奋然曰:“小女子尚知以社稷为重,安忍背之?”遂还宫。正史载帝在豹房,百官交章劝谏皆不纳,畴知一微弱女子力能回天,书所云高明柔克耶?此功不可泯也。至今过关沟者,遥指白壤,艳谈其事。

冯皮匠

冯某,武陵细民也。业皮匠,日以担头谋生,家仅一妻,破屋三椽,亦系赁住者,余无长物。值岁将阑,负债五六串,逋欠十余家,剩有四百青蚨,不足以偿。与妻谋曰:“我与尔此钱,市斗米度岁,我欲潜入紫阳山洞,俟元旦归来,再作计较。债主来,则以我外出借钱为对。”妻诺之。

遂携壶茶怀炕饼襆被而往,瞥见山洞内有捷足先登之客,貂帽狐袭,危坐石几,如木偶然。冯失笑曰:“我岂误入冢中乎?否则何遇此富贵之尸?若谓与我同心者,当属窭人,子不应灿烂如是。”客闻人语,陡然惊觉,瞠目视冯曰:“予观足下,似非雅士,届此残腊,何不拥床头人,举柏酒椒盘之乐,而乃抉具游山,欲追慕清高乎?”冯曰:“姑无论我,阁下何为者?”客曰:“予为姚继崇洋货行主人也。放贷值百万于郡县各肆,际此俭年,各肆未能归结,而客商在行坐取贷价,需五十万金。予张罗数日,无人应贷,客商势必告讦,则行业将败。而予无归着矣,不得已,权以此地当避债台,第苦饥渴耳。足下来幸甚!”冯慨然奉饼饵,注茗以进,并道同病相怜意。姚饱啖之若珍羞,然继而曰:“足下所亏几何,而亦甘趋苦境?”冯曰:“吾侪小人,所负者五六串青蚨耳。”姚曰:“予虽同在窘乡,此尚易办。”脱腕上金约臂与之曰:“足下姑以此质十串钱归债,所余烦沽酒炊饭以给予。”

冯欣然如姚嘱,归告其妻,教以烹炰。妻曰:“久不举火矣,灶灰堆积,曷先出之。”冯往邻家借锄篑,鲁莽从事,灰去而灶崩。妻讶曰:“真倒灶矣,为今之计,莫若担去砖灰,掘地作灶,以供急需。”夫妇合作,未及土尽而石见,石去而两巨缸,朱提灿然耀目。夫妇大悦,冯曰:“今如之何?”妻曰:“姑以篑运入我床下,再作计较。”于是递相搬运,银尽起缸,缸下又石,石下复得两缸,如是者三,共得六缸。冯曰:“获如许财,未知其数。所可虑者,宵小闻之,必来肆窃,否则强项之徒知我骤富,或来欺诈,其奈之何?”妻曰:“适闻山洞之客正需此物,况素昧平生,偶尔相值,能济我贫,其为人尚义可知。何不举以托之,则彼得应急而我有依倚矣!”冯曰:“汝言实获我心。”亟往市中买熟物,携灯而往。姚曰:“来何濡滞,予望眼几穿焉。”冯酌酒进食,将得有藏金,欲求寄顿之说从容告之。姚惊喜曰:“足下言果实否?”冯曰:“我感君义,其何敢欺!”饭毕,偕往观之,见盈室白物,姚曰:“天赐足下,兼济予事,实无疆之庥,敢不荷此重任。”遂约为昆季,以嫂呼冯妻。出对牌以半交嫂曰:“予同冯兄先归,即饬健仆以筒来装运,将半牌为验,符合者给之。”

偕冯反其室入后户,觉院宇轩巨,深邃如入神庙。俾冯薰沐更衣,居然富贵气象,且嘱曰:“予将命乘舆迎兄来,前见诸客商,当示尊重。”姚先出。是时客商候无音耗,正喧嚣间,见主人归,环绕而詈曰:“改岁在迩,速清我价,不汝宽矣。”姚大笑摆手曰:“是些些者,何足道!予不过偶为人累,迟数日耳。今迓予盟兄至,百万金刻即来矣。诸客长皆以大方著者,毋形小器,贻予盟兄笑也。”正排解间,司阍者报冯翁来。姚肃衣冠出迎,众皆屏息以观。见冯翁者年约四旬,裘裳都丽,仆从趋跄,主人足恭致敬,迓入中堂。客商次第相见毕,旋命开筵。姚拱冯翁居首座。冯再三让年长者,客皆曰:“吾侪行规,不以齿序,惟财为雄。久闻吾翁富甲大邦,宜居是位,勿撝谦过当,俾吾侪惶恐。”姚曰:“客言是也。”扶冯上座,肴馔之盛,皆冯生平所未睹者。宴罢,仆放大天平居中,银筒涌至,堆积如山,诸伙伴持筹握筭,一一秤之,共得六十万金。

姚呼诸客领价而散,谓冯曰:“弟之起居服食皆足以供,吾兄可无事操劳,其将迎嫂来同室。执此合业经营,无他虑矣。”冯唯唯。由是行业益盛,二姓之子孙,至今称巨富云。

查氏女

万历间倭寇之乱,缘日本国王正妃卒,王思中华女子艳丽,遣将入寇,沿海掳掠。至盐官州,猝不及备,官吏弃城逃窜。有查氏女者,年已及瓜,慧中秀外,久失恃。闻寇至,请父兄同众奔避,曰:“女儿足弱,不能追随,途中虑有牵顾,俱罹于祸。莫若女自为计,决不贻羞,恐亦不致遽死也。”寇急,父兄迫之,坚持不行。父兄泣舍而去。女平日阅本草,见有药名闹扬花者,服之即死,周时可醒,预已市得,遂密缝上下衣,研药为末以俟。闻寇入城,遽吞之毙,倭入室,见女颜色如生,抚之温软,冀可救活,且容貌倾城,不忍舍去,负之入舟。逾时而苏,见身卧海舶,诸女环泣。细询之,知同被难者。女慰之曰:“毋徒恐怖,能从我谋,似可脱难。”诸女密商之,女授以计,缘倭将为王觅妃,故无敢犯诸女。及舟抵日本,倭将见美女无恙,欢欣鼓舞,以献国王。王见查氏女,遂其所欲,命通事告以敕立正妃之意。

女曰:“我中华人,愿与中华女子为伍。王若能尽出本国宫女,而以同来诸女为宫人,则惟王所命。”王以其娇弱女子何能为,喜允之。命扶入宫,开合欢宴,女同诸女酌酒劝王,密以前药入酒。王遽吞之,不觉眩晕,意谓醉矣,拥女入大内,欲褫其衣,正枝梧间,王瞠目流涎而倒,不知人事。女搜得兵符,唤诸女同出外廷,传通事谕倭将曰:“王问悉我家有径寸珠能定飓风,命我去取作镇国之宝。尔诸将速备巨舟偕往。”倭将验兵符,信之。遣一旅同诸女扬帆西归。次日,王不视朝,王弟潜入大内探之,见王僵卧于寝,弑之自立。世子怒,各兴其党互相攻击,其国大乱,故无追者。女至盐官城下,已有警备,命通事唤城上长官,女告以故,官狐疑未决。女请唤其父来,认之确,缒入城,告长官,大备酒肉,纳以前药,遣使谕倭众曰:“王妃取宝即回,先以酒肉犒尔等,其各饱餐以待。”众皆乐,醉饱而倒,使者骈戳之,以诸女归宫,不废一矢而得倭首级。遂报大捷,旌查女之门,而各官晋秩有差。

芗厈曰:奇伟者女,无耻者官,寇至则逃窜,寇退则警备,始终雌伏可也,奈何冒查女之功而庸爵赏?吾见其衣冠楚楚,与拜受巾帼等耳。或曰雌飞自然,雄伏造化。若循常理,焉得有此奇闻!

双缢庙

任迂叟,浙右儒生。富而无子,惟一女,名之曰“宜男”,饰雕为雄,聊娱膝下。延师教读,以充石麟。时有东邻之子白云娥者,其父老年所得,虑其娇柔难育,为之贯耳披鬟,呼为云姐,附任氏之学,与宜男为窗友。时女年十三,男年十四,两小无猜,二情相洽。校书赌诵,互角聪明。女或胜之,则划云之面,相与嘲笑。适师外出,女之母与姑入塾,不识云之为男也,视其柳眉叠翠,杏脸舒红,与其女壁合珠联,争辉并耀,叹曰:“使宜男而果男也,使配云姐,真一对好姻缘。”姑曰:“侬合为媒,问云姐愿否。”母笑曰:“以待来生。”云始知宜男之为女也,益比昵之。

一日,师讲《易》,至“男女构精”句,草草读过。女请问构精之义,师嗔之曰:“是非儿女子之所宜问。”女曰:“圣经贤传,岂有不可对人言者哉?”师莞尔他顾。云凝睇流盼,悄唤“阿呆”。女更狐疑莫释矣。值师之友来约湖山之游,联袂而去。女问云曰:“姐纵慧悟,未必能通易理。何哂我为?”云曰:“难言也。秘密之旨,非效其形状,终不明晰。”女笑从之,携手入师卧室,共坐榻上。云拥女于怀,探手于袴,抚其琦葩初绽,莲瓣微开,女嗤嗤笑,却之曰:“与姐等耳,毋徒相扰。”云曰:“人各具体,奚能相同?”乃推女横陈,急卸其袴曰:“我教汝构精。”女拒之曰:“昭昭白日,姐不羞耶?”回手抚云,则红霞仙杵,触指翘然。女讶曰:“是何物也,我何无之?”云笑曰:“以有补无,斯谓之构。请尝试之。”于是牡丹露滴,巫峡云停。女整衣起笑曰:“构精如是,无怪师之秘而不宣也。”

从此师或不在,则玉山相并,雾鬓斯磨,抢韵联吟,递相赠答。云填《望江南》一阕投女曰:“香闺忆,忆昔乍亲卿。锦帐甫垂参喜惧,宝钗乱颤忍嘤鸣,此刻不胜情。”女答之曰:“香闺忆,忆昔就萧郎。欲避羞难遮绮扇,最销魂处卸华妆,共入黑甜乡。”云叠赠曰:“香闺忆,忆昔闹阳台。春融柳舞莺梭捷,露沁花娇燕剪开,浓艳满情怀。”女复曰:“香闺忆,腼腆忆初朝。艳夺小桃嗔婢妮,样留新月倩郎描,另有一番娇。”欢娱易过,不觉腊去春回,女年加长,待字深闺,不复出就外傅矣。云亦还其本来,另寻师友。女作书投之曰:“同学妹宜男裣衽致启云娥哥哥足下:忆昔情融绛帐,暂得连镳;泣别萧斋,遽成分襼。缅维现身说法,秘传法象之微;口角吟香,共斗香奁之句。方期此乐可常,岂意于今不再。况雌伏者顿尔鸾翔,雄飞者反嗟豹隐。我心匪石,能不黯然。伏愿速遣冰人,以践海誓。则半瑕之璧,幸得全归;已破之舟,不致沦溺。萦萦俟诺,戚戚布函。伏祈采览。”云得书情急,恃宠撒娇,直告父母。父虽怒其不端,然事已如斯,转虑其子失所,遂倩密友即任翁之戚,敬备凫仪,往求凤卜。任曰:“西邻白翁固所索识,第伊仅有掌珠,那得配我假子?”媒曰:“其女实男子,伪作女妆,以期易养耳。”任曰:“即云姐耶?”媒曰:“是也,翩翩美少,谅必中东床之选。”任曰:“不可,不可,云姐昔与我女同学,若与联姻,是无私有弊,玷我家声矣。”媒以童稚何知,决无他故之言,再三劝之。任怒掉头而入,媒复白翁,云不知也,尚欢欣鼓舞,与女书曰:“同学愚兄云娥顿首启宜妹妆次:睽隔半年,相思两地。何期云间之鹤,忽堕瑶函;原上之鸰,载衔嘉命。焚芸盥诵,顿慰调饥。来谕悉遵,冰人已遣,谅尊甫知我,必允好逑。伫盼河桥鹊影,正当授采之期;缑岭鸾声,拟上催妆之什矣。克敦旧好,再缔新欢。如鼓瑟琴,重叠香闺之韵;宜其家室,应续化生之文。谅必卿为我喜,我为卿贺。书报宜妹知之。”

时女已闻父决绝之言,饮泣数日矣。母知其意,反加詈也。得云书,恸绝复苏,复书曰:“顾接琅函,深叨锦注。第君家柯使,徒抱空言,老父以迹涉嫌疑,遽尔决绝。云郎其未之知耶?从此机云池馆,鹤唳空闻;王谢楼台,燕夤靡托。此日青闺已经蝶散,当年红粉将属烟销。是固妾之命也。想云郎才是子桓,徒怀绛树;情同穆满,空忆亦乌。谅必同此悲愤耶?然以马卿之才,不患无文君之配。而妾则已非完璧,岂可二天?故夜寝偶思,则涕泗被面;晨兴忽感,则爪指乱爬。嗟,嗟,失此于归,终成堕落。如不弃粪土,敬订逾垣,面诉离忱,以表永诀耳。临风呜咽,援笔酸辛。云郎采览。”云得书,心乱于麻,泪零如雨。细问其母,犹含糊答应,知事之决无济也。俟蟾明之候,踏梯逾墙,女已于檐头接入。相持对泣,泪继以血。女曰:“妾生不逢辰,之死靡他。既不能续前缘,当以魂依左右耳。惟愿郎君新不忘故,时以杯羹呼名而奠,则九原如在矣。今邀郎来,知我死所。”遂指其床,己红丝结扣,悬于顶格。云曰:“生不同衾,死当同城。奚忍舍我!”抢先入扣,女往牵救,则抱女同登,双双毕命。

次日,婢媪唤女不应,掇户而入,瞥睹双悬,惊呼翁至,抚之俱僵,且两尸互抱不解。唤白翁来,共鸣诸官,判曰:“审看得白云娥与任宜男者,居本比邻,幼而同学。盈盈弱女,僭称冠带之雄;渺渺丈夫,反袭裙钗之饰。阴阳颠倒,堪嗟两老之朦胧;天地絪缊,宜有双星之缱绻。继而琼田大去,碧海无归,借斑管以描愁,托瑶笺而请命。既以参媒氏妁,好逑称意之花;允宜凤舞鸾歌,竟唱定情之曲。而乃不容坦腹,徒悔噬脐。密简传心,愁甚衡阳之雁;捧书泣血,凄逾巴峡之猿。缟袂趍风,匹夫之志难夺;红颜赴义,匹妇之谅可悲。遽尔双璧同组,立绞鸳鸯之颈;循环合体,牢牵蛤蚧之身。虽事不可风,而节犹足取。律设大法,例顺人情,用是殓以巨棺,俾作同工之茧;葬诸大陆,将生连理之枝。从此地下长眠,不羡人间短景。本县特以表圭璋之坚志,非徒艳花月之新闻,此狱。”断令合葬西湖之麓。

风流花判,传诵一时。故士有往吊之者。乡愚不知,谓其有所祈祷,尤而效之,有求必应,趋之如市。竟于坟前立庙,香火大盛,至今庙貌狁新,其为发情止义之报耶?

呆官

进士某,铨得某县令,戚友虑其呆也,荐与一干仆谙习仪文者,官欣纳之。至省谒上官,势将直入中门,其仆挽之由左。继又拜首邑,令亦由左扉入,其仆推之入中门。官回馆舍,怒其仆曰:“若何颠倒摇弄,我岂木偶耶?”仆知其意,对曰:“非为中门左门之故耶,抚司道府上宪也,礼应偏门入;首邑同寅也,礼应中门入。此所以辨等级,非敢播弄也。”官大悟曰:“是汝不愧为纪纲之仆,将重托汝。”仆乘机求司阍,官大笑曰:“为大令亲随,何等亲密。反求管门,是下走之职。汝舍近就远,辞尊居卑,岂非呆耶?”仆曰:“小人欲之。”官曰:“非我薄汝,莫悔莫悔。”遂命司阍。

往莅任所,书役盛服跪迎,官下舆答礼。至署,吏送下马,饭甚丰腆,官大乐,命仆速备名柬谢之。仆曰:“此皆属下人所应为者,受之而已,无答礼。”官以礼无不答之言反复辩论,仆以仪注告之,始悟官体应尊严也。次日谒庙行香,师生鞠恭迎之,入门三揖,傲慢不答。师生怒,咸讥诮之,抱惭而归。怒詈其仆所云仪注之非,仆曰:“入圣人礼法之门,接师生清高之士,谦让未遑,方合仪注。今自背之,非小人言谬也。”官摇首曰:“世故变幻,较之八股时文难做多矣。”

又次日,点卯至东关地保,官大怒拍案,一筒之签尽撒于地,叱役选大杖扑之。地保不知所以,惶悚受杖讫,匍伏哀鸣曰:“小人应卯无误,从何开罪?求明谕以便改过。”官余怒未息,喝曰:“我未达时,偶欠钱粮者,借贷未遂也,尔逼我逃遁,辱及妻孥,此仇铭刻于心,剥尔肤削尔骨方消我恨。一挞尔尚何冤?”地保日;“爷府居原籍之东关耶?”曰:“然。”曰:“离此数千里矣,与小人何干?”官方知误,遽叱曰:“无论远近,我知东关地保决非好人。敢与官哗辩,应加责尔口。”地保抱头鼠窜而逸。

又次日放告,有老人面禀其子忤逆者。官讯之,对曰,“小人世业纫工,今眼目昏花,藉子奉养。祭小人之子游手好闲,弃人小不顾,将为饿殍矣。求教训之。”官怒曰:“不孝重情,汝退,我即唤汝子责之。”时为纷纷递呈者所嬲,官心烦而退。忽忆及忤逆事,命仆唤纫工,仆误谓其欲成衣也,唤平日伺应之纫工至。官盛怒升堂,喝命大杖,责讫,纫工泣诉曰:“小人何罪?”官曰:“弃养汝父,尚称无罪,真不知薄罚之恩者。”纫工曰:“小人幼失怙恃,何父之有?”官益怒,曰:“父尚不认,悖逆之徒岂可轻恕!”吏役佥跪告曰:“此人自幼在署应差,小人等俱知底细,其父母实于某年月日病故,众所共知,惟祈照察。”官骇曰:“才口诉之老人其鬼耶?”众曰:“此某纫工之父,非此人父也。”官知又误,强叱曰:“为人子者,不能显亲扬名,仅作贱业,是为辱亲不孝莫甚,再敢辩者,立予重罪。”纫工茹痛而去。

官饮量甚洪,日必沽酒数觔。怡然独酌,突有喊冤者,正醺醺时也,阻其雅兴,怀怒升堂,拍案喝打,并不掷签。役跪请曰:“打若干?”官伸指曰:“再打二觔。”吏役笑不可遏,竟至哄堂。官惭而退。

各役领工食,动需数百金,官怒曰:“我安得如许闲钱养如许闲人耶?”欲批饬不准。仆曰:“此非出自己资,系钱粮项下留支之款,国家定例,不能不准。”官犹豫曰:“然第若辈居心狡狯,闻其正名之外有所谓混名者,一混则无所不混,恐其今日以正名领,异日复以混名领,则被冒支无穷矣。我意欲令其正混各名俱注明领状,当堂验发,庶免混冒。”仆以此无碍于事,饬吏照办。官升堂,点给至轿夫,怒谓曰:“我仅见二人抬轿,如何领工食者四名,岂非冒混耶?”轿夫曰:“轿后尚有二人。”官微哂曰:“据汝言,亦仅有二人。”对曰:“配以轿前之二人,非四耶?”官无词以诘,方按其名。其一曰某,又名洋洋得意;其二曰某,又名不敢放屁;其三曰某,又名昏天黑地;其四曰某,又名拖来扯去。官诧曰:“世安得有如是异名?且停放。”退问幕客,客笑曰:“若辈讥诮阁下不浅矣。”官曰:“何为?”客曰:“阁下后拥前呼,则洋洋得意;谒见上司,则不敢放屁;问案对词,则昏天黑地;何以结讼,则拖来扯去而已。”后此官决囚,因斩绞错误,被参罢去。

或问曰,“天下竟有是人耶?天下遂无是人耶?”芗厈正衿对曰:“民饥而曰何不吃肉麋?”古来有此帝王,世间宁无此官长?且此官之呆,胜于自以为精明强干者多矣。即其礼节颠倒,尚知与仆反复辩论,其虚心胜于自满者。其责东关地保,尚能实告以故,其朴直胜于迁怒者。其用刑错谬,尚自觉有误,其知过胜于偏执者。至刻扣工食,今已视为当然,此官尚能当堂给发,其廉洁胜子贪婪者。嗟乎!世之亲仆用事,贿赂公行,奔竟上官,即登荐牍,挪移亏欠,旋入咨追,较此官未知其谁呆也。要之幕客一论,实为中下者定评,故轿役混名至今,人人知之。”

〇曾历一邑,见绅民公檄讨官者,其文仿骆宾王讨武曌檄,附录一证。

为某县某令者,人本龌龊,家起寒微。昔逢糊目试官,曾以芜词中式。洎乎入仕,大玷官箴。潜萌弄法之奸,阴图受赇之实。入门见贿,鲸吞不肯让人;掩袖进私,狐媚偏能惑宪。移某县之毒手,剥某邑之脂膏。加以鬼蜮居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深恶贤良。罔上欺君,虐民酷吏,人神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巨室,邑之富户,绳之以小愆;妾之私亲,委之以重任。呜呼!包龙图之不作,海忠介之已亡。国赋横征,任呼嚎而莫应;关节周到,反保举以扬名。某令恃有护符,益逞贪墨,论案情之巨细,索价值之重轻。激胥隶之狂狺,良有以也;致绅衿之讦告,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闾里,因四乡之失望,顺万姓之同心。爰舒义词,以儆孽宦。南连邻境,北尽本乡,冤黎成群,哀鸿遍野。米麦柴炭,折价之计靡穷;盐当牙行,剥削之谋何尽。嗟声动而悲风起,怨气冲而明斗昏。暗鸣则贫富恐惶,叱咤则男妇觳觫。以此谋利,何利不兴?以此害人,何人不害?某等或居要地,或到公堂,或膺摧折于詈言,或受扑责于非理,事犹在迩,孰肯忘情?三尺之法未亡,一纸之书可托。倘能转祸为福,改过自新,共矢精白之心,立洗腥膻之秽,誓以皦日,安镇此邦。若其眷恋铜山,徘徊阿堵,坐昧先几之兆,必遭盈满之诛。请看今日之檄文,岂是寻常之泛话!

萧希贤

维扬萧姓,世业鹾商。翁以好士,挥洒数万金,家因中落,郁郁而亡。其长子希圣,自幼得与诸名士游,熏陶成学,由甲科入馆选,转部郎而膺外任。初为云南大理太守,奉太夫人并携其幼弟希贤赴任。希贤者,太夫人中年所生,溺爱过甚,已弱冠而不事诗书。太守以母故,亦不甚督责,然亦无大过。其在衙斋,好与幕客谈黄白之术。客因说之以滇地为产矿之区,山中银苗盛衰,视其草木即辨,每有以数十金置一峦而发家千倍者,故外来游民半以此营生也。希贤艳羡之,因是日偕客遍历群山,以求奇遇。搜索年余无获。

客妄指一峰,谓此中产矿甚旺,不过为脱卸计耳。希贤深信不疑,即与山主议价,以百金得之。骤欲集夫开采,太守力阻不从,以娇赖太夫人,使乃兄属下贡夫以助。咸趋奉贵介弟,无不乐从其事者。于是丁男涌集,合力兴工,锯木凿山,穿石穴土。希贤往来监工无倦色,如是者五六年,虚掷亿万工,一无所得。太守以俸满入觐,须携眷去,劝其弟舍是同行。希贤泣下曰:“弟一生事业在此,工既将成,本亦不少,若半途而废,死不甘心。”太夫人不忍拂其志,倾乃兄之宦囊,剖其半与之曰:“儿姑以此相抟,若一二载不得,则剩数百金作腰缠而归,切勿迷恋沉溺于此,以贻母兄戚也。”遂泣别。

太守去后,属下之夫皆星散,希贤自募役夫,昕夕从事者又数载。是岁中秋,计短夫价若干缯,工头已言之屡矣,而囊中仅剩十余金。度无以应,乃嘱其仆尽以余金市酒肉,号召众夫,劳之曰:“予夜梦神人谓予,大矿将见,须协力往东南开,则望日可得。敢告诸君,尽今日之力,予将倍偿工价。”众皆踊跃欢呼,饱餐而去。希贤前往峰头巡察,则丁丁之声,众力齐奋。喟然叹曰:“予诓此役夫,心力交瘁,而前欠难偿,必遭其辱,止则无以为生,逃则足力不济。不如死休。”于是解带悬树,正遥拜母兄,哀泣追悔之际,忽见其仆偕头目飞奔而来,料不及投缳矣,迎问其故,佥喘息叩首,道贺曰:“神人之言不谬,已得大矿,请往拜祭。”希贤喜出望外,趋视之见,大穴已辟,其内黑色拳块,一望皆是。众夫佥来叩首请赏,欢声雷动,曰:“此墨绿矿也,最难得者。其源远,其色高,非大福人乌能致此!”

希贤乐极,不知所云。其仆为之邀集旧友,或司载籍,或司会计,或司监督,或司宾客,量能授任。群谋报官设厂,内有三分皇税。是以帅遣弁兵,安营环守,文自中丞以下,咸来纳交,声势一时喧赫。希贤乃于穴口设板屋,置大权,持筹握算,凡百觔一载,俾夫递运,厂内匠人收之。百炉并开,以鼓以铸,皆熔为方锭。每方五百两,以防小窃。自近达远,环山之厂皆盈,而穴中尚未尽也。希贤酬应烦劳,志愿已满,惟思载运回籍,以与母兄享此终身。所虑归途遥远,盗贼堪虞。时值有郡守萧姓者,以侍御出守。其为人有心计魄力,能任大事。与希贤联谱,交甚欢,谋以巨资通枢密,超迁大巡,奉旨查盘七省。此明季御吏之最有权力者。所过之处,文武员弁慎重迎送。希贤藉其威势,保护而归。

抵家,则门庭悬白,老仆披麻,希贤迫切惶恐,直入中堂,则嫂氏携其幼子衰绖以迎。泣告曰:“夫自朝京后观察东河,前年疾卒,太夫人思长忆幼,悲痛而亡。茕茕母子,贫无所依。叔来幸甚。”希贤大恸曰:“何不讣予?”嫂曰:“邮筒已递百十矣,想因中州盗起,路途梗塞,故不达耳。”希贤曰:“嫂无虑困穷,予有金不知其数。所可虑者,老屋实不能容,仍配盐业为商,以其余分设质库,广置田宅,虽百世亦不能尽我所有也。”于是亲友闻之,造宅环请,奔走效劳者,争出新奇以媚之。知希贤尚未娶妻,或构美婢,或觅艳妾,或为谋婚大族。时则有林下尚书郑姓者,羡其富豪,以女嫁之。希贤日则公冗私繁,夜则左抱右拥,劳瘁过甚,病瘵而亡。年未三十,尚无子嗣。族中以长房仅有一子不准过继,遂将现物争夺一空。幸郑尚书为之控诉当道,俾亲侄兼祧,仅得承其盐业而已。

芗厈曰:“多藏厚亡,多财丧身,古人言之屡矣。观萧希贤之以富促其寿,反不如食贫之为安也。”或曰:“诚如子言,则富不当在五福之列矣。”对曰:“富而攸好德,则可冀长远;否则富而纵欲,六极之凶,短折立至。朝暮不保,何福之有?”客唯而退。

李寡妇

李氏者,明慧人也。虽为农家妇,夫亡守志,其翁姑百计不能夺。于是分受房屋,以针黹自食其力。妇有姊嫁王鬼头,生女及笄,貌甚风月。鬼头欲以居奇,故未字。邻村有张傻子者,母耄而惛,积有制钱百贯,欲为其子觅一好妇。与鬼头素识,频频嘱托。鬼头艳其钱,欲设法取之。因思其姨李寡妇尚少艾,诓而与傻子结亲,则钱可得矣。

一日,牵驴过寡妇家,饰为惶迫之状,泣而言曰:“汝姊病革,待汝一言瞑目,使我相迎,幸勿他却。”妇见其意诚,且昭昭白日,必无他虑,遂乘驴而行。抵傻子家,呼妇下曰:“此张巫家,我欲邀其媪去为汝姊医治,曷为我入告。”妇诺下骑。鬼头先入,耳语张母曰:“新妇来矣,尔相之,如合意,使尔子务亟成亲,我后日来取身价。”母喜诺而出,鬼头由后户潜出,牵驴而道。妇入见张母,致其姊相邀治病之说,母笑曰:“新妇勿支吾,令亲已为吾子媒,今夜良辰,送来完其姻好,何治病之有?”

妇方知为鬼头所卖,始而怒,继而思,忽然大笑谓母曰:“误矣,我齿己长,想汝子年必不大,老少岂可为婚?我系王鬼头之姨,我有嗣女甚佳,亦嘱其为媒,渠送我来相新郎,如可匹偶,则择吉亲迎可也。”母笑曰:“然则亲家耶?勿讶我惛耄搪突。”急呼其子出拜丈母。妇目之,年与甥女正相若,神气稍憨耳。笑谓之曰:“好为我嗣女婿矣,改日驱车从我迎娶去。”母子皆喜诺,留妇信宿,敬之如大宾。越三日,妇曰:“今日黄道,勿误佳期,可觅大车一辆,偕往亲迎。”傻子与族人假车,整其衣履,为御而往。鬼头遥见潜避,妇入,怒其姊曰:“汝夫既好意为我作媒,何不相谋?诓我与张氏子成亲,今已三朝,姊亦不来一看,何忍心耶?”其姊曰:“我未知之也,妹来何为?”妇曰:“我为新妇寂寞过甚,欲同甥女去作伴数日。”回视大姑曰:“汝愿否?”大姑曰:“姨母见招,敢不惟命?”妇即携其手,登车而去,抵张氏宅,母见之大悦。妇悄谓傻子曰:“新妇年轻害羞,我慰其早睡,潜出易汝,事成则明日拜堂可也。”傻子唯唯。于是夕飧毕,大姑相依姨母入新房安宿。妇婉劝其解衣同衾卧,俟其睡酣,潜起易傻子入,突成其事。大姑声喊,妇隔门谕之曰:“此汝父之命,我为主婚,安之勿讶,明早当接汝父母来观合卺耳。”大姑始明其意,然此身已失,听之而己。

是日,鬼头虑其姨至家必不干休,故寄宿在外,翌辰归,方知携其女去,怒其妻不偕往,其妻曰:“既在亲串间,今日去不迟。”于是夫驭其妻往,则张氏之堂邻族亲朋满座,其女方与傻子交拜也,鬼头急喊,为鼓吹声所混,无闻之者。及男女相将入,寡妇出堂,当众直诉其事。众皆不直鬼头,共吐骂之,且有义忿者,欲以鸣官。鬼头羞畏而遁,其姊哀祈始息,张氏母子德之无已,集绅衿公旌李氏门,而以百贯酬其义。

芗厈曰: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智者妇也。当日公旌李氏之门者不知何语,若问题于我,当额之曰:“冰雪聪明。”

鸾仙五则

扶鸾之术,南方为盛,真伪不一,传闻者夥矣。录数则以助一粲。

有狂生不信鸾仙者,适友家,见骈集多士开坛请仙,其诚肃之容,如对严师,如临大祀,咸端庄拱立,无敢出声者。狂生大笑曰:“清平世界,敢以妖言惑众,我将治之。”其友曰:“慎毋哗,真仙在此,汝若不信,可作文字,固封以叩之,能直言其隐。岂我辈所妄托耶?”生曰:“果尔,请尝试之,然公等所请者何仙?”友曰:“麻姑耳。”生又大笑,至密室,潜书一封掷坛上,曰:“请判!”鸾少息,生曰:“其技穷矣。”忽大书曰:“调寄《耍孩儿》,其词曰:立似沙弥合掌,坐如莲瓣微开。无知小子休弄乖,是你出身所在。”狂生失色而遁,众开其封,大书一“屄”字也。(《正字通》曰:布非切,女子阴。)

其年童子试,诸生群集请仙。鸾书曰;“今日上真皆赴元玄会,不暇降坛,命吾土地权摄,诸生何问?”众曰:“明日小试,请问试官所命何题?”鸾曰:“题目在吾堂内,尔等自往寻之。”于是众皆执香入土地祠堂,跪拜讫,遍览一周,并无只字。再祷之,鸾不动矣。皆腹诽土神谬。翌日赴试,题纸下“土地”二字,此神可谓现身说法。

大比之年,有父子诸生,共叩鸾仙问得失。鸾书曰:“速往南行,路遇疯僧,问之不已,可决前程。”父子大奔而去,其子年少足捷,果追及一僧。问之不应,牵袖苦缠不休。僧瞪目大骂曰:“入你娘的中!”生怒欲殴,经众劝释,是科其父高捷,始悟其言。

有诸生群集鸾坛问功名者,鸾书曰:“赵酒鬼到。”众皆詈曰:“我等请吕仙,野鬼何敢干预?行将请天师剑斩汝矣。”鸾乃止,而复作曰:“洞宾道人过此,请生何问?”众皆肃容载拜,叩问科名,鸾书曰:“多研墨。”于是各分砚研之,顷刻盈碗,跪请所用。鸾曰:“诸生分饮之,听查判断。”众乃分饮讫,鸾大书曰:“平时不读书,临时吃墨水,吾非吕祖师,依然赵酒鬼。”诸生大惭而毁其坛。

有幕客于衙斋请仙,鸾大书;“浙绍星槎先生来此,汝曹有何领教?”众讶其倨傲,问曰:“先生何仙?请示降坛诗。”鸾曰:“吾乃汝曹之大老前辈,昔在此署总理刑名钱谷大幕也。诗云:情淡封轻仅五钱,旁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子心苦,将谓偷闲乐少年。”众皆笑曰:“此《千家诗》耳,人所共知,先生袭之,又连作别字,某等不解尊意。”鸾曰:“此正吾辈名幕套法巧夺古人处,汝曹学浅难解,吾为注之。敝居停进士公也,酸刻而好嬉戏,每传班演剧,与优伶杂采仅朱提五星。时有花柳二小优与吾甚昵,恒随带过前川堂,众皆目逆而送之,曰“先生乐甚”。殊不知去其一月修金,正难与细君销算之苦也,故诗云云。且吾辈办案,无不套叙一切,留心套熟,则不犯驳饬。何也?上游幕客皆吾辈套中人耳。此等秘妙法诀,夜台无用,以赠诸公,无负老夫一片婆心也。”是后开鸾必至,所言皆卑鄙琐陋,呶呶不休,皆厌恶之,而无可如何。一日,仆偶以稿案误置坛上,忽大书曰:“此案难办难办。”而寂,众视案卷,令君粘签其上,应禀复宪司者,无熟套可循,故鬼畏而遁。或曰:“此鬼在生,因作禀不妥而窘死者。”

芗厈曰:前四则可谓夫人必自侮,然后鬼侮之。后一则套字误尽天下苍生,然宪司牧令相延,若辈惟命是从,此吏治之所以日坏也。安所得豪杰之士跳脱圈套,与贤有司共挽颓风哉。滔滔者不过步此庸鬼之后尘,以求生活也。噫!